[原創耽美]常伴
01
與他的初見，是在一個下雪的夜。
他就像感受不到溫度般，身上只穿著輕薄的灰色常服，明明街上沒有半個人影，可他卻如同在逛熱鬧的集市，這裡走走，那裡停停，偶爾還會自言自語般地說著什麼。
難不成是腦袋有問題的？
正當內心升起這股疑惑時，他發現街道中央的人影不見了。
……？
自己眼瞎了不成？怎麼眨個眼就沒了？
沒多想，闔上窗的動作在驟然逼近的陌生面龐下生生地止住。
來人面上戴著白色面具，遮去上半部面龐，僅露出一雙灰黑色的眼。他輕輕開闔著的唇瓣透著此舉不可為的叮囑：「偷窺人可不是什麼好習慣。」
「我、我這是光明正大地看夜景！哪是偷窺！」這話說來自己都覺得心底發虛，可在這種時候承認就輸了，頭可以低，嘴上可不能降！
「哦──那你可有欣賞到什麼美景？」這語氣，聽起來就像我倒要聽看看你能胡謅出個什麼名堂，好整以暇得緊。
「當然！有個腦袋不太好的傢伙夜裡不歇息，居然跑到街上吹冷風逛空氣，那可是奇景！」
來人瞧著自己，嘴唇抿起，兩邊上揚著。
下一刻，自己就頭下腳上地趴到冷颼颼的街道中央，透心涼得牙根直打顫。
「現在，這奇景又多一幅了。」那人得意的笑聲久久在他耳邊不散，氣得他想直接上前逮人，可四肢卻僵硬得不聽他使喚，邊罵著邊抖著走回居所。
02
在那之後，每晚，面具男子都會作弄他。
不是將他的筆墨弄不見，就是喝水時嗆個滿身，就連要就寢時都被不知打哪來的鈴鐺聲吵得不得安寧。
要不是來人看得見摸得著，他都要懷疑自己是不是被惡鬼纏上了。
「大爺您行行好，我就堵這麼一句至於天天來煩我嗎？我給你賠個不是行不？求求你讓我睡個好覺吧！」
順理成章將此處當自己地盤的面具男子，邊把玩著桌案上的小巧玩意，邊笑著回：「不行。」
……老天，自己是遭了什麼孽才惹來這麼一尊大神的？
請也請不走，來硬的自己還會遭殃，軟言相勸更是成了耳邊風，他真想搧當時的自己幾巴掌，怎麼就管不住自己不肯妥協的嘴。
見好說歹說都不管用，戚梧如同鬧起脾氣的稚子，拉起被褥蓋過自己的腦袋瓜，悶在被裡的聲音減了幾分怒意，多了幾分令面具男中意的莫可奈何：「罷了，隨你隨你！我就睡我的！你就在那愛鬧不鬧吧！走了記得關窗！」
「這麼輕易便放棄了？」輕輕淺淺的聲音有著令人生氣的玩味，也有一絲本不該屬於他的情感起伏。
「別吵我睡覺！」
「不嘗試趕我了？」
……怎麼覺得這聲音愈發地近了？
「趕你有用我還需要在這跟你費唇舌？」
「所以是不趕了？隨我將『此』當成落腳處了？」說著此字時，面具男深深地望著面前的被褥團。
在談話間人已來到床緣，每近一步，他身上的氣便顯一分，如今佇立於床緣的人，周身散發著令人心驚膽顫的氣息。
這份氣息，重得令人喘不過氣，銳得令人無法直視。若有修道之人察覺這份氣息，定會繃緊神經不敢輕舉妄動。
能散發出這種氣息的，若非神器等級的器靈，就是稱霸一方的大妖。
如此強大的氣息，被面具男控制得恰到好處，多一分會溢散出去讓他人察覺，少一分則無法達到他要的目的。
他滿意地瞧著被子團身上緩緩飄出一道青黑色的物體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之捕捉，吞吃入腹。說是吞吃，也只是用自己的氣包裹住那抹青黑色而已。
而這些，戚梧完全不知情，被面具男連連逼問得耐心盡失，他想也沒想便回嘴：「──對啦！你戴著面具連耳朵都不靈光了不成？是要問幾次！」
回完，才驚覺這面具男話中有話。
他方才似乎聽到什麼落腳處？
思及此，戚梧立刻掀開被褥，對上的是面具後愉悅的眸，「你應允了。」
「什、什麼？」他允了啥？
那雙灰黑色的眼深沉如墨，戚梧甚至能從其中瞧見清晰的計謀得逞。
根本搞不清現在是何情況，戚梧險些沒被面具男陡然湊到眼前的面龐嚇得魂飛三尺。
什麼情況？？
他可沒這種特殊癖好啊！！！
一股帶著異香又極其冷冽的吐息噴得他一臉，戚梧頓時打了好幾個冷顫。
『這麼巧，我也沒有。』
「什……！」為何這人的聲音會直接響在他腦內？
難不成自己真見鬼了？
總而言之，從那天後，這面具男就真賴在他這不走了。面具男從那天起再也沒捉弄他，甚至會在自己製作機巧玩意時給些意見。一開始他還不屑，別的不說，就論這機巧東西他可是能在這條街上喊一喊的程度的！
哪是這門外漢可以隨便指指點點的？
沒多久，還是他。
「欸你再給我說說，這兒究竟要怎樣嵌合才能更加穩固？」
『本來不是還不希罕讓我這門外漢說上話？現在回心轉意了？』
「我錯了，是我眼拙有眼不識泰山，你就再跟我說說嘛！」
很滿意戚梧這見風轉舵的勁，面具男點點下巴，讓他拿出工具，有一搭沒一搭地指點著他。
03
這陣子，四通街上有個賣機巧玩意的鋪子生意十分火。
那鋪子住在這的人都曉得，是個之前赴京趕考卻落榜的窮書生開的。書生的爹娘在書生赴京過程中因為一場水患雙雙過世。沒能替自己與父母爭光就罷了，風塵僕僕地趕回鄉又迎來噩耗，書生失魂落魄了一陣，終是想不開投河自盡了。
河是投了，水卻不夠深，這一投濕了身子著了風寒，人倒是完好無缺。書生的爹娘沒什麼親戚，父母走了後也沒人會多嘴他的事，倒是打小看書生長大的秦大娘，見這混小子居然這麼傻，又是氣又是哭地罵了他好半天，更是直接挑起照顧書生的擔子，附近的街坊們時不時都能聽見秦大娘那中氣十足的嗓門，是如何如何地唸著書生。
「你要是再敢輕生，老娘死都不會放過你知道不！你爹娘養你這麼辛苦，供你讀書識字，如今你就這麼糟踏的？無法做官還不能好好做人了？」
秦大娘這一罵，罵得窮書生眼淚鼻涕止不住。那天過後，街上就多了一攤賣機巧玩意的小舖。街坊們也看在書生可憐的份上，多少會光顧讓書生能溫飽。
當書生有空閒時，還會在村外的一處小涼亭，教大家識字，或是替那些不識字的鄰里們讀信、寫信等，也算是對街坊的回報。
如今見書生的小舖生意開始火了，有開心的，也有眼紅的。原先秦大娘還有些憂心，會不會這一火惹上麻煩，可她看呀看，愁呀愁，鋪子一日比一日火，她憂心的半點沒發生。
看來是老天想寵那小子哪！她總算可放寬心了！
老天有沒有寵戚梧不知，戚梧只覺得近日做機巧玩意做到眼痠手疼。鋪子生意好他是開心的，同時也是憂慮的。人紅是非多，這點道理他不可能不懂，為此他還做了許多防範，儘管這些防範在面具男眼中就是做心安的，根本派不上用場，可戚梧也還是秉著不怕一萬只怕萬一，屆時若真被砸攤，多少能應對。
「啊──不行了不行了！我要出去透透氣！再做下去都要悶成乾了！」
『你這身版，沒悶也是乾的。』
「我謝謝你喔！」已經很習慣面具男的腦內傳音以及那張足以氣死人的嘴，戚梧掩上家門，將自己存下來的銀兩藏在只有自己……再算上面具男知道的地方，便拎著午後買的小食出外透風了。
小食鹹鹹甜甜，一口一個吃得挺順口，開春後的夜風撒在面頰上十分舒心。
「這麼說來，你為何會找上我？」他要財沒財，也沒家世背景，就只是一介普通落榜的窮書生，到現在他都沒想透，為何這面具男會想賴上自己。
要他是個女孩倒還能說是情意綿綿，可他可是貨真價實的男兒身，面具男也說過他沒這種癖好，他思來想去，就是想不通。他自幼就有個被先生誇的好處，嘴上不饒人！……咳咳、不是，是求知若渴！
有什麼不懂，想不通的，都能夠坦坦蕩蕩地開口！
『怎麼？終於開始對我感到好奇了？』這些日子，戚梧從未過問他的事。他都要以為這人打心底不在乎這些，沒想到還是有幾分探究心的？
「沒、我對你不好奇，我好奇你的眼光是不是被面具遮去大半，才會想挑娘子卻眼瞎挑到我身上。」
面具男雙手抱胸，身上還是初見時的那一身灰色常服，『你要不要上下語句串一串，聽聽自己在說些什麼。』
「啊？」戚梧還真的認真重新串串自己方才的話，這一增一減……自己豈不拐著彎在暗示面具男找娘子找到自己身上了嗎！
「呸呸呸！！這嘴！」他這嘴至今都給自己帶來多少麻煩怎麼還是如此不長進！
欣賞完戚梧的表演後，面具男輕描淡寫地問：『倒是你，也該成家立業的年紀，不考慮娶個美嬌娘？』
「我？算了吧，別禍害人家姑娘，自爹娘死後我就打算隻身過完這輩子，省得離去時還要被哭得死去活來，一個人多輕鬆！哎呀……本來我還在擔憂年老會餓死街頭，現在是不是可以奢望奢望大爺照應啊？」
『你就不怕我抄了你銀子讓你明晚睡大街？』居然還想指望自己在他年邁時出力？想得可真美。
「別別別……我就說說！不過啊……像這樣不問來歷，能有個刀子嘴的友人相伴，此生也不盡是壞事。」
瞥了戚梧一眼，面具男毫不留情地調侃，『你這張嘴，怎麼就沒被人擰起來過？』
「唉、你有所不知，我小時候被我娘那擰得可緊了……」
04
時光轉瞬，戚梧還真沒想過，當時在外散步的一番戲言，竟會成真。
戚梧原以為自己的嘴已經夠厲害，想不到還能遇到高手過家，這一過就是三十年。面具男那張嘴真是……不論經過多少年，都足以氣死人的。
自己這還真是遇到對手了。
不過，能交戰的時日，似乎真迎來倒數的階段。他能下床走動的時間變少了，懶散在床上的時日變多了，而面具男還是那副模樣，似乎永遠不會敗給歲月，腰桿依舊直挺，從一而終，未曾變過。
自己這一聲面具男，一喊就是幾十年。
「我說啊……都多少年了，你這面具怎麼都不會落下印子的？」短短一句話，現在他卻需要提起許多氣力才能好好說完。面具男從不會打斷他，就是要回嘴，也都會耐心等他說完才發表高見。
『品質好。跟你那放了幾年就腐壞的機巧玩意可不同。』邊說，面具男邊顧著煮湯藥的火。
「我那好歹也放了十多年好嗎？你去看看別家的……哪有我這放得久？」
『還是不夠。』
戚梧忍不住笑了出來，「就你挑剔。」
沒有反駁，將煮好的湯藥瀝去藥渣後，面具男駕輕就熟地攙扶著戚梧的身子，讓他坐起身子。伸手拿起一旁的盛著湯藥的碗，即便他已經察覺戚梧的動作，還是佯裝不知情地，稍稍放慢自己的動作，回過身子。
接著，讓戚梧慢慢地，揭下他的面具。
面具下的面龐十分俊秀。讓人不敢置信這竟是與他相伴超過三十年的老友。
老友的臉一點也不老，反倒年輕得像是意氣風發的青年。
「我就知道……唉、只有你不老，我卻老成這樣，上天夠不公的。」接過面具男手中的碗，戚梧慢慢地喝著。雖不喜這藥味，但藥是面具男買的、面具男煮的，他可沒膽不喝。
『……這次不好奇別的了？』面具男坐在床緣，撐著戚梧的手很細微地顫了顫。他能感受到對方身上逐漸流失的氣力。
這份流失速度，已經不是自己遞補足以產生效果的程度。
「好奇什麼？好奇你長生不老嗎？還是好奇你可以在三更半夜飛天走地？亦或好奇你這些年來偷偷替我擋掉的麻煩？我可沒那麼無聊。」
『看來你這書生也不是當假的，腦袋還是有在動的。』
「是啊，可惜它就快要動不了囉！」才說完，戚梧將空碗放在一旁，像是瞧見什麼稀罕事地瞧著面具男，「……奇了，你也能有這眼神？」
打趣歸打趣，他還是懂得在面具男放開撐著他的手之前轉移話題的，「不過，我確實有一事挺好奇的。」
『什麼事？』
戚梧笑了笑，拍拍他的手臂，面具男便有默契地鬆開支撐他的背的手，起身拿起掛在一旁的外衣，披到戚梧身上。
「我想看看前些年種下的梅樹，如今長多高了。」
『昨天不是才看過？你當梅樹是竹筍一天一個高度？』嘴上這麼說，退去面具的面具男仍是攙扶著他來到前院。
這座小院是在戚梧不惑之年時購置的，偏遠了些，勝在清幽。
前幾年種下的梅樹，如今高度算上枝葉不過快四米。戚梧被面具男攙扶至最近的石椅上，上頭鋪著厚厚的毛料，避免寒氣進到戚梧體內。
面具男背靠著戚梧，之前曾並肩而坐，可戚梧嫌棄這樣自己豈不像病弱的女子似的，他可不願，從那次之後只要來到這，他們都是背靠著背。
儘管臉上已經佈滿歲月的痕跡，可戚梧的眼神依舊。
依舊明亮，筆直，以及透著那不屬於他年紀的玩性。
很是放心地將身後人當成上乘的靠枕，「都這麼久了，你總該告訴我你的名了吧？」
「告訴你又能如何？」這是認識面具男以來，少數幾次沒在腦袋內傳音。久違地聽見面具男的聲音，還真不習慣。
今個是什麼日子？怎麼面具男的行為如此令他驚奇？
戚梧一臉聰穎如你居然會問出這麼傻的問題，理所當然地回：「當然是拿來喊啊！不然能做什麼？寫起來裱框供著？」
見面具男沉默，戚梧也不勉強，「不說也罷，反正面具男喊這麼久，一時間要改還不習慣。」
「塵。」
「啊？」
「不是問我的名？塵，塵世之塵。」
「單名真是少見，塵啊……塵……出塵之世，還挺配你的。」
名落在戚梧的口裡，塵的胸口就像被聲音敲擊著，鼓譟不止。
感覺到身後之人的氣息逐漸平緩，微弱得近乎要消失那般時，塵開口了。
「賭注，我輸了。」
而戚梧本能地應著，不知是真聽懂塵的話還是誤打誤撞接著了。
「……你啊……明明……可以贏的……」
戚梧的呼吸逐漸放慢，再至平靜，直至此時塵解除一直以來的偽裝，露出最原本的姿態。
頭頂黑色犄角，墨中帶紫的長髮隨風飄逸。巨大蛇型下半身，將閉上眼的好友圈在柔軟的腹中。
他盯著他許久，最後深深地嘆口氣。
千百年前，他曾與他訂了賭注。
九生九世，你願相伴，我便將心交之於你。
可有個條件。
不可讓我喚你之名。
若喚了，輸贏便定。
九世之中，我贏五世，你我各執一方，不再糾葛。
你贏五世，我便打破制約，真心待你，與你為伍。
塵的頭抵在戚梧額上，感受著屬於對方的溫度與氣息。這次是第八世，前一次他贏了，這一次他輸了，如此四世平局，下一世當知結果。
下一次，他不會再貪戀呼喚了。
他定要堂堂正正站在他身側，與之相伴，永不背棄。
與他的初見，是在一個下雪的夜。
他就像感受不到溫度般，身上只穿著輕薄的灰色常服，明明街上沒有半個人影，可他卻如同在逛熱鬧的集市，這裡走走，那裡停停，偶爾還會自言自語般地說著什麼。
難不成是腦袋有問題的？
正當內心升起這股疑惑時，他發現街道中央的人影不見了。
……？
自己眼瞎了不成？怎麼眨個眼就沒了？
沒多想，闔上窗的動作在驟然逼近的陌生面龐下生生地止住。
來人面上戴著白色面具，遮去上半部面龐，僅露出一雙灰黑色的眼。他輕輕開闔著的唇瓣透著此舉不可為的叮囑：「偷窺人可不是什麼好習慣。」
「我、我這是光明正大地看夜景！哪是偷窺！」這話說來自己都覺得心底發虛，可在這種時候承認就輸了，頭可以低，嘴上可不能降！
「哦──那你可有欣賞到什麼美景？」這語氣，聽起來就像我倒要聽看看你能胡謅出個什麼名堂，好整以暇得緊。
「當然！有個腦袋不太好的傢伙夜裡不歇息，居然跑到街上吹冷風逛空氣，那可是奇景！」
來人瞧著自己，嘴唇抿起，兩邊上揚著。
下一刻，自己就頭下腳上地趴到冷颼颼的街道中央，透心涼得牙根直打顫。
「現在，這奇景又多一幅了。」那人得意的笑聲久久在他耳邊不散，氣得他想直接上前逮人，可四肢卻僵硬得不聽他使喚，邊罵著邊抖著走回居所。
02
在那之後，每晚，面具男子都會作弄他。
不是將他的筆墨弄不見，就是喝水時嗆個滿身，就連要就寢時都被不知打哪來的鈴鐺聲吵得不得安寧。
要不是來人看得見摸得著，他都要懷疑自己是不是被惡鬼纏上了。
「大爺您行行好，我就堵這麼一句至於天天來煩我嗎？我給你賠個不是行不？求求你讓我睡個好覺吧！」
順理成章將此處當自己地盤的面具男子，邊把玩著桌案上的小巧玩意，邊笑著回：「不行。」
……老天，自己是遭了什麼孽才惹來這麼一尊大神的？
請也請不走，來硬的自己還會遭殃，軟言相勸更是成了耳邊風，他真想搧當時的自己幾巴掌，怎麼就管不住自己不肯妥協的嘴。
見好說歹說都不管用，戚梧如同鬧起脾氣的稚子，拉起被褥蓋過自己的腦袋瓜，悶在被裡的聲音減了幾分怒意，多了幾分令面具男中意的莫可奈何：「罷了，隨你隨你！我就睡我的！你就在那愛鬧不鬧吧！走了記得關窗！」
「這麼輕易便放棄了？」輕輕淺淺的聲音有著令人生氣的玩味，也有一絲本不該屬於他的情感起伏。
「別吵我睡覺！」
「不嘗試趕我了？」
……怎麼覺得這聲音愈發地近了？
「趕你有用我還需要在這跟你費唇舌？」
「所以是不趕了？隨我將『此』當成落腳處了？」說著此字時，面具男深深地望著面前的被褥團。
在談話間人已來到床緣，每近一步，他身上的氣便顯一分，如今佇立於床緣的人，周身散發著令人心驚膽顫的氣息。
這份氣息，重得令人喘不過氣，銳得令人無法直視。若有修道之人察覺這份氣息，定會繃緊神經不敢輕舉妄動。
能散發出這種氣息的，若非神器等級的器靈，就是稱霸一方的大妖。
如此強大的氣息，被面具男控制得恰到好處，多一分會溢散出去讓他人察覺，少一分則無法達到他要的目的。
他滿意地瞧著被子團身上緩緩飄出一道青黑色的物體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之捕捉，吞吃入腹。說是吞吃，也只是用自己的氣包裹住那抹青黑色而已。
而這些，戚梧完全不知情，被面具男連連逼問得耐心盡失，他想也沒想便回嘴：「──對啦！你戴著面具連耳朵都不靈光了不成？是要問幾次！」
回完，才驚覺這面具男話中有話。
他方才似乎聽到什麼落腳處？
思及此，戚梧立刻掀開被褥，對上的是面具後愉悅的眸，「你應允了。」
「什、什麼？」他允了啥？
那雙灰黑色的眼深沉如墨，戚梧甚至能從其中瞧見清晰的計謀得逞。
根本搞不清現在是何情況，戚梧險些沒被面具男陡然湊到眼前的面龐嚇得魂飛三尺。
什麼情況？？
他可沒這種特殊癖好啊！！！
一股帶著異香又極其冷冽的吐息噴得他一臉，戚梧頓時打了好幾個冷顫。
『這麼巧，我也沒有。』
「什……！」為何這人的聲音會直接響在他腦內？
難不成自己真見鬼了？
總而言之，從那天後，這面具男就真賴在他這不走了。面具男從那天起再也沒捉弄他，甚至會在自己製作機巧玩意時給些意見。一開始他還不屑，別的不說，就論這機巧東西他可是能在這條街上喊一喊的程度的！
哪是這門外漢可以隨便指指點點的？
沒多久，還是他。
「欸你再給我說說，這兒究竟要怎樣嵌合才能更加穩固？」
『本來不是還不希罕讓我這門外漢說上話？現在回心轉意了？』
「我錯了，是我眼拙有眼不識泰山，你就再跟我說說嘛！」
很滿意戚梧這見風轉舵的勁，面具男點點下巴，讓他拿出工具，有一搭沒一搭地指點著他。
03
這陣子，四通街上有個賣機巧玩意的鋪子生意十分火。
那鋪子住在這的人都曉得，是個之前赴京趕考卻落榜的窮書生開的。書生的爹娘在書生赴京過程中因為一場水患雙雙過世。沒能替自己與父母爭光就罷了，風塵僕僕地趕回鄉又迎來噩耗，書生失魂落魄了一陣，終是想不開投河自盡了。
河是投了，水卻不夠深，這一投濕了身子著了風寒，人倒是完好無缺。書生的爹娘沒什麼親戚，父母走了後也沒人會多嘴他的事，倒是打小看書生長大的秦大娘，見這混小子居然這麼傻，又是氣又是哭地罵了他好半天，更是直接挑起照顧書生的擔子，附近的街坊們時不時都能聽見秦大娘那中氣十足的嗓門，是如何如何地唸著書生。
「你要是再敢輕生，老娘死都不會放過你知道不！你爹娘養你這麼辛苦，供你讀書識字，如今你就這麼糟踏的？無法做官還不能好好做人了？」
秦大娘這一罵，罵得窮書生眼淚鼻涕止不住。那天過後，街上就多了一攤賣機巧玩意的小舖。街坊們也看在書生可憐的份上，多少會光顧讓書生能溫飽。
當書生有空閒時，還會在村外的一處小涼亭，教大家識字，或是替那些不識字的鄰里們讀信、寫信等，也算是對街坊的回報。
如今見書生的小舖生意開始火了，有開心的，也有眼紅的。原先秦大娘還有些憂心，會不會這一火惹上麻煩，可她看呀看，愁呀愁，鋪子一日比一日火，她憂心的半點沒發生。
看來是老天想寵那小子哪！她總算可放寬心了！
老天有沒有寵戚梧不知，戚梧只覺得近日做機巧玩意做到眼痠手疼。鋪子生意好他是開心的，同時也是憂慮的。人紅是非多，這點道理他不可能不懂，為此他還做了許多防範，儘管這些防範在面具男眼中就是做心安的，根本派不上用場，可戚梧也還是秉著不怕一萬只怕萬一，屆時若真被砸攤，多少能應對。
「啊──不行了不行了！我要出去透透氣！再做下去都要悶成乾了！」
『你這身版，沒悶也是乾的。』
「我謝謝你喔！」已經很習慣面具男的腦內傳音以及那張足以氣死人的嘴，戚梧掩上家門，將自己存下來的銀兩藏在只有自己……再算上面具男知道的地方，便拎著午後買的小食出外透風了。
小食鹹鹹甜甜，一口一個吃得挺順口，開春後的夜風撒在面頰上十分舒心。
「這麼說來，你為何會找上我？」他要財沒財，也沒家世背景，就只是一介普通落榜的窮書生，到現在他都沒想透，為何這面具男會想賴上自己。
要他是個女孩倒還能說是情意綿綿，可他可是貨真價實的男兒身，面具男也說過他沒這種癖好，他思來想去，就是想不通。他自幼就有個被先生誇的好處，嘴上不饒人！……咳咳、不是，是求知若渴！
有什麼不懂，想不通的，都能夠坦坦蕩蕩地開口！
『怎麼？終於開始對我感到好奇了？』這些日子，戚梧從未過問他的事。他都要以為這人打心底不在乎這些，沒想到還是有幾分探究心的？
「沒、我對你不好奇，我好奇你的眼光是不是被面具遮去大半，才會想挑娘子卻眼瞎挑到我身上。」
面具男雙手抱胸，身上還是初見時的那一身灰色常服，『你要不要上下語句串一串，聽聽自己在說些什麼。』
「啊？」戚梧還真的認真重新串串自己方才的話，這一增一減……自己豈不拐著彎在暗示面具男找娘子找到自己身上了嗎！
「呸呸呸！！這嘴！」他這嘴至今都給自己帶來多少麻煩怎麼還是如此不長進！
欣賞完戚梧的表演後，面具男輕描淡寫地問：『倒是你，也該成家立業的年紀，不考慮娶個美嬌娘？』
「我？算了吧，別禍害人家姑娘，自爹娘死後我就打算隻身過完這輩子，省得離去時還要被哭得死去活來，一個人多輕鬆！哎呀……本來我還在擔憂年老會餓死街頭，現在是不是可以奢望奢望大爺照應啊？」
『你就不怕我抄了你銀子讓你明晚睡大街？』居然還想指望自己在他年邁時出力？想得可真美。
「別別別……我就說說！不過啊……像這樣不問來歷，能有個刀子嘴的友人相伴，此生也不盡是壞事。」
瞥了戚梧一眼，面具男毫不留情地調侃，『你這張嘴，怎麼就沒被人擰起來過？』
「唉、你有所不知，我小時候被我娘那擰得可緊了……」
04
時光轉瞬，戚梧還真沒想過，當時在外散步的一番戲言，竟會成真。
戚梧原以為自己的嘴已經夠厲害，想不到還能遇到高手過家，這一過就是三十年。面具男那張嘴真是……不論經過多少年，都足以氣死人的。
自己這還真是遇到對手了。
不過，能交戰的時日，似乎真迎來倒數的階段。他能下床走動的時間變少了，懶散在床上的時日變多了，而面具男還是那副模樣，似乎永遠不會敗給歲月，腰桿依舊直挺，從一而終，未曾變過。
自己這一聲面具男，一喊就是幾十年。
「我說啊……都多少年了，你這面具怎麼都不會落下印子的？」短短一句話，現在他卻需要提起許多氣力才能好好說完。面具男從不會打斷他，就是要回嘴，也都會耐心等他說完才發表高見。
『品質好。跟你那放了幾年就腐壞的機巧玩意可不同。』邊說，面具男邊顧著煮湯藥的火。
「我那好歹也放了十多年好嗎？你去看看別家的……哪有我這放得久？」
『還是不夠。』
戚梧忍不住笑了出來，「就你挑剔。」
沒有反駁，將煮好的湯藥瀝去藥渣後，面具男駕輕就熟地攙扶著戚梧的身子，讓他坐起身子。伸手拿起一旁的盛著湯藥的碗，即便他已經察覺戚梧的動作，還是佯裝不知情地，稍稍放慢自己的動作，回過身子。
接著，讓戚梧慢慢地，揭下他的面具。
面具下的面龐十分俊秀。讓人不敢置信這竟是與他相伴超過三十年的老友。
老友的臉一點也不老，反倒年輕得像是意氣風發的青年。
「我就知道……唉、只有你不老，我卻老成這樣，上天夠不公的。」接過面具男手中的碗，戚梧慢慢地喝著。雖不喜這藥味，但藥是面具男買的、面具男煮的，他可沒膽不喝。
『……這次不好奇別的了？』面具男坐在床緣，撐著戚梧的手很細微地顫了顫。他能感受到對方身上逐漸流失的氣力。
這份流失速度，已經不是自己遞補足以產生效果的程度。
「好奇什麼？好奇你長生不老嗎？還是好奇你可以在三更半夜飛天走地？亦或好奇你這些年來偷偷替我擋掉的麻煩？我可沒那麼無聊。」
『看來你這書生也不是當假的，腦袋還是有在動的。』
「是啊，可惜它就快要動不了囉！」才說完，戚梧將空碗放在一旁，像是瞧見什麼稀罕事地瞧著面具男，「……奇了，你也能有這眼神？」
打趣歸打趣，他還是懂得在面具男放開撐著他的手之前轉移話題的，「不過，我確實有一事挺好奇的。」
『什麼事？』
戚梧笑了笑，拍拍他的手臂，面具男便有默契地鬆開支撐他的背的手，起身拿起掛在一旁的外衣，披到戚梧身上。
「我想看看前些年種下的梅樹，如今長多高了。」
『昨天不是才看過？你當梅樹是竹筍一天一個高度？』嘴上這麼說，退去面具的面具男仍是攙扶著他來到前院。
這座小院是在戚梧不惑之年時購置的，偏遠了些，勝在清幽。
前幾年種下的梅樹，如今高度算上枝葉不過快四米。戚梧被面具男攙扶至最近的石椅上，上頭鋪著厚厚的毛料，避免寒氣進到戚梧體內。
面具男背靠著戚梧，之前曾並肩而坐，可戚梧嫌棄這樣自己豈不像病弱的女子似的，他可不願，從那次之後只要來到這，他們都是背靠著背。
儘管臉上已經佈滿歲月的痕跡，可戚梧的眼神依舊。
依舊明亮，筆直，以及透著那不屬於他年紀的玩性。
很是放心地將身後人當成上乘的靠枕，「都這麼久了，你總該告訴我你的名了吧？」
「告訴你又能如何？」這是認識面具男以來，少數幾次沒在腦袋內傳音。久違地聽見面具男的聲音，還真不習慣。
今個是什麼日子？怎麼面具男的行為如此令他驚奇？
戚梧一臉聰穎如你居然會問出這麼傻的問題，理所當然地回：「當然是拿來喊啊！不然能做什麼？寫起來裱框供著？」
見面具男沉默，戚梧也不勉強，「不說也罷，反正面具男喊這麼久，一時間要改還不習慣。」
「塵。」
「啊？」
「不是問我的名？塵，塵世之塵。」
「單名真是少見，塵啊……塵……出塵之世，還挺配你的。」
名落在戚梧的口裡，塵的胸口就像被聲音敲擊著，鼓譟不止。
感覺到身後之人的氣息逐漸平緩，微弱得近乎要消失那般時，塵開口了。
「賭注，我輸了。」
而戚梧本能地應著，不知是真聽懂塵的話還是誤打誤撞接著了。
「……你啊……明明……可以贏的……」
戚梧的呼吸逐漸放慢，再至平靜，直至此時塵解除一直以來的偽裝，露出最原本的姿態。
頭頂黑色犄角，墨中帶紫的長髮隨風飄逸。巨大蛇型下半身，將閉上眼的好友圈在柔軟的腹中。
他盯著他許久，最後深深地嘆口氣。
千百年前，他曾與他訂了賭注。
九生九世，你願相伴，我便將心交之於你。
可有個條件。
不可讓我喚你之名。
若喚了，輸贏便定。
九世之中，我贏五世，你我各執一方，不再糾葛。
你贏五世，我便打破制約，真心待你，與你為伍。
塵的頭抵在戚梧額上，感受著屬於對方的溫度與氣息。這次是第八世，前一次他贏了，這一次他輸了，如此四世平局，下一世當知結果。
下一次，他不會再貪戀呼喚了。
他定要堂堂正正站在他身側，與之相伴，永不背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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