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原創耽美]知音知否

01

他們的初見,是在一家以香茶聞名的小茶棧。茶棧背靠蘭序湖,面朝東華林,近有湖景遠有山景,茶還是遠近馳名地好,縱是單純來品茶,或是賞景,又或是與友人相談小聚,都是上佳之選。

 

那日他跟著師父來到茶棧會見故友,他覺待著無趣,向師父討了個意就到附近四處轉轉。這轉著轉著,倒讓他轉到一處少有人煙,景致卻十分好的小處。

 

小處捱著兩人並肩大的小徑,簡單地搭了個兩層樓高的亭,尚未看清亭樓全貌,倒先聽聞流暢的琴音。

 

琴聲婉轉流利,節奏快時如落雨,慢時如飄雪,音聲錯落間響起的顫音深深地敲進他心坎,震盪了魂魄。

 

自從拜入師門,跟在師父身旁習法,他已經許久未有這種感受了。那一聲聲琴音,敲在耳裡,響在心底,十分令人陶醉,又有心曠神怡之感。

 

秉著一絲好奇,他隱匿了聲息,就著小徑兩旁的樹木遮掩靠近亭下,誰料剛想偷瞧撫琴之人,卻見琴聲一轉,或快或慢的高低起伏音,猶如告知來者,你已露了身形。

 

他有些尷尬地止住步伐,心想:既已露餡,不如大方坦承。

 

「實在對不住,在下長夏,恰巧路經此處,被琴聲吸引而來,實在忍不住好奇,又不打算驚擾撫琴之人,是以悄然湊近,多有失禮之處望請見諒。」

 

上方的琴聲已止,再次響起的是一道清洌的嗓音:「常說,知音者善待之。若你能聽懂此曲之意,我便不予以追究,可若非知音,也休怪我算清這筆輕冒之舉。」

 

長夏內心沉了沉,他在音律涵養上雖因師父有耳濡目染些,卻也只是皮毛,可一想到能再聽聞那觸動心坎之音,就是冒著被對方算清楚帳目的風險,倒也值得。

 

了不起回去向師父說自己因一時不察,落進湖內,等等被趕得再狼狽都能掩蓋些,他不指望能瞞過師父的法眼,但也別讓他人一看就知曉是被修理了。

 

 

 

那日,長夏確實沒聽出撫琴之人寫在琴譜內的意,卻說出了連撫琴之人都尚未察覺的弦外之音,一筆抵一筆,撫琴之人倒是消了這筆帳。

 

多年後,憶起當日,他仍是不悔當初的冒進。

 

才能得一知心人。

 

 

 

02

出師後,他每年都會來到這茶棧,熟門熟路地拐進一旁的小徑,說也奇怪,茶棧人來人往的人並不少,可這條小徑像是埋了障眼法似地,愣是無人得入。

 

而他每次都會變著法子靠近樓亭,每每都在三尺之外被撫琴之人察覺,然後再丟道題目讓自己解,這一來一往,幾個春夏交替,他琴譜得了不少,琴聲聽了不少,卻從未見過撫琴之人的真面目。

 

要說不好奇,那倒不是,可當初對方便說了,若是知音者無須會見亦能知,又何必非要一見?

 

他哪裡聽不出這是推託,也暗自猜想過這亭樓上的人很可能是什麼達官顯貴,或是有什麼難言之隱才不肯露面,反正他喜的是琴音,也是撫琴之人那清冷的性子,便也未曾探究下去。

 

「我說啊,我這前前後後也在亭下聽了四年的琴了,如今卻在想起這琴聲時都不曉得撫琴者之名,曲名倒是能背出一長串,我這一年也就來這麼一次,每每憶起時這要上不上要下不下還真是難受,你要是再不給個準,那我可就自個取了?到時候你可別說我輕慢了你的音律。」

 

長夏望著看了四年也沒怎麼變過的樓亭,眼底收著的除了那日光映照在護欄上的影,還有綿長的情意。

 

即便未曾會面,細細數來他們說過的話前後也不出十句,可不論他走到大江南北的何處,心裡想的,腦中記的,在冷熱交替時記掛著的,都是這名撫琴之人。

 

可這心意……終究是無法傳遞的。

 

他們同為男子,此等情意,讓其停留在此足矣。

 

再多,就是災禍了。

 

「見你聽了四年,辨音曲意沒多大長進,嘴皮子倒是在江湖磨得堪比滑音了。」

 

「是啊,但我磨的如此流利,你不也都不回我第二句?」語落,上方果然沒了聲息,見看了四年的同個小廝下樓,手中仍是熟悉的木盒,長夏一笑,從懷內掏出一個巴掌大的木盒,以盒換盒。

 

看見木盒內仍是一張琴譜,想是這次進林時聽見的曲,正準備將紙譜摺好放回盒中時,這才發現紙張的角落了款。

 

細長的字跡,筆勁不大,施力卻十分均衡,筆鋒轉橫中又帶著幾許靈活之意。

 

見字如人……這話說得可真好。

 

想起出林後要踏上的路途,長夏的拇指撫著字跡,深諳道法的他能讀出寫字之人在下筆時腦中所想,他先是瞪大了眼,深怕錯認什麼,又逐筆地撫過。

 

見小廝已踏上階梯,長夏深吸口氣,似是下定什麼決心,他抓著那只木盒,一陣狂風颳起,下一瞬他已踏上二樓圍欄,朝裡頭入音傳密:「我不願只做你的知音者,更想成為你的知心者,你可知?」

 

他晃了晃木盒,故意大聲喊道:「織律,你驚訝的神情甚是好看,我會好好記一輩子的!」

 

「你!」萬萬沒料到四年來都未曾逾越的知音,竟會在此時如此大膽,織律驚歸驚,氣卻沒有多真,腦中還響著對方留的話語。

 

小廝將手中的木盒遞給織律,說道:「這是長公子轉交的。」

 

織律接過木盒,裡頭是一個雕刻得甚是精美的小巧木琴,木質溫潤,材質是上等的琉瑀木,就連弦都一根根地紮得精細,翻到背面,上頭刻著幾個字。

 

『知音者,相知相惜。』

 

 

 

03

在那以後,長夏便未曾露面過。

 

他等了三年,當中也派人去打聽過他的消息,可江湖如此大,人海茫茫的,他對對方的信息所知甚少,能打聽到的東西實在是少之又少。

 

這等待的時日,他才驚覺,原來自己每一年都隱隱期待著對方的到來。

 

會想著這人下次還會翻什麼花樣靠近自己的樓亭,這次是否能聽出自己譜在琴音中的故事,又或是能否再次聽出連自己都未曾覺察的音律。

 

他原以為,他只當他是個知音。

 

卻不想,自己的名早在他喊出的那刻,就已被對方繞了去。

 

「好你個長夏,給我來這套,我就還不信了,江湖之中還能有我織律之音到不了之處。」以往總是顯得平靜謙和的織律,此時彷彿取回當時風靡全京城的驚人之勢,張揚奪目,卻讓人挪不開眼。

 

 

 

「你聽說了嗎?十年前紅遍大江南北,有著大仙織音之稱的織律公子,又再次出世了!說是潛心音律多年,為避關門造車,這才重回音場!」

 

另一名公子聽著倒有些嗤之以鼻,「都事隔這麼多年,他的音律還有可聽之處麼?」

 

「噓!你這話要是被好事之人聽去了還了得,十年前織律公子的音律一出,那是紅得一位難求,甚至還受邀到宮中演奏,就連當今皇后都對他讚譽有加,若不是織律公子喜自由,一心向著音律,哪輪得了我們聽!」

 

「真這麼好?快快快,還不快去弄一位子。」

 

「現在是一席難求啊!你讓我哪弄來位子?像我們這種小門小戶的,還是乖乖腆著臉,排著吧!」

 

 

 

演奏了這麼多場,卻未曾見到想見之人,他也不是只會被動等待的性子,打點好一切該打點的關係,他退下身上華美的衣裳,換上一席布衣,以棉布裹著琴背上身,再將臉上的特徵以易容之術抹去大半,踏上尋音之路。

 

知音者難尋,知心者更加難求,不論是何者,他都要當面問問對方是何意。

 

 

 

04

起初是他在亭下盼,他在亭上奏。

 

如今卻是他在江湖中,尋那聽音人。

 

他也不曉得自己為何這麼執著想找到長夏,那就跟譜著音律譜到一半,靈感突然斷在途中,明明有許多念頭交纏相錯,卻總捉不得最適合的那條。

 

走在市井之中,看遍大山河水,人心勾當,這趟旅途倒也不單是尋人,在音律的境界中竟也拔高至以往未曾摸得的高度,令織律萬分欣喜。

 

席地而坐聽著織律演奏的農家們各個是拍掌叫好,在這吵雜之中,有道溫文爾雅的嗓音直直地傳進他耳裡:「真是好音韻,他日若你以音入道,便來歸元居一坐吧。」

 

織律抬眼望去,見著眉目間神采奕奕,相貌堅毅的高挑男子朝他點了點頭,便起身離去。而男子身旁的隨扈,僅是看了他一眼,卻抓住織律的所有目光。

 

明明相貌完全不同,可他就是能知道,那是長夏。

 

那是長夏才會有的眼神。

 

但他為什麼不上前跟自己說話?明明認識自己,卻像不認識一般,彷彿刻意拉著距離。

 

「我見那孩子似是有話想對你說,是舊識?」

 

長夏握了握拳,在腦中轉著措辭,最後還是選擇如實以告:「是的,在下能否上前相談幾句?定不耽誤正事。」

 

「去吧,如此天賦,能結個善緣也不錯。」

 

「是,謝大人。」

 

 

 

長夏單手掐了指訣,周圍的平民百姓們還在津津樂道這琴聲有多好聽,漸漸地這些人聲愈來愈遠,周圍彷彿只剩他與撫琴之人。

 

「你的琴,撫得更好了。」

 

「但我的知音者,似乎也不會因為我撫得更好而想細細聆聽了。」

 

長夏沉默,回頭看了大人一眼,見大人的面上並未有阻擋之意,這才面露感謝,朝織律說道:「我已位列仙班,能有記憶中的琴聲,與方才的演奏,足矣。」

 

聽懂長夏話中所指,織律吸了口氣再緩緩吐出,眼中滿是篤定,「你當日所說的,可還算數?」

 

長夏直視著對方,說道:「我所言每字每句,皆是實誠所至。」但……他們的路已然不同,就是心已付,他也不能再將自己的私情隨意地落在對方身上,那樣,就是害了織律。

 

「好。」織律抓過琴,雙手快速地在琴弦上撫動,不過數秒間,竟是撫出無以倫比的滔天之勢,隱隱地還有引得天地色變之象,「我言織律,在此以己身琴心為誓,定以琴音入道,與你並肩而行!」

 

「織律!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?問道之事並非兒戲,你……」

 

「怎麼,看不起我嗎?你的音律造詣,有大半可是托了我的福,丟下那麼幾句話便想揮衣袖走人,這帳我定要和你好好算算。」

 

「真是有趣的小孩。」遠處,將這一切都看在眼底的聽元道人,反手一轉,取出自己的法器,朝天一指,「此心至誠堅毅,本座代為見證,望潛心向道,待汝跳脫凡俗之時,定令麾下心腹顧長夏前來接引。」

 

「……!」怎麼連大人都!經過大人見證的誓言,定當不可收回,倘若織律此生無法證道,那他豈不成了害了知心人的罪魁禍首!

 

收回法器,聽元道人轉身,「時辰已至,該出發了。」

 

「……是。」即便有滿肚子的話想說,顧長夏也無法吐出半句,只能跟上大人的腳步,拿出拂塵一揮,兩人的身影便開始模糊。

 

言織律看著圍上來滿口讚美的人們,內心猶如拿著定音鼓,確立了那剪不斷理還亂的心譜所向。

 

本音即心之所向,以琴入道,道心所指,定當不負。

 

顧長夏,你等著吧,成為我的知音還想走,可沒這麼容易。

 

此次,換我追著你了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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